「小镇做题家」与自卑和解:感情工作人际关系,一切都是题只要去刷
这个七月,关于「小镇做题家」的讨论不停掀起风浪。
豆瓣「985废物引进计划」的组员最早发明了这个有些自嘲意味的词语,它本是指部分出身于农村或小城镇,擅长应试,却缺乏社会资源和综合素质的名校学子。
但在最近,这个词语却被用错了方向,引发了争议。可以确定的是,到今天,这个词语的所指代的人群已经泛化,它牵扯的不再是顶尖学府的985人才,而是每一个平凡出身,在努力求学中渴望逆袭的普通人。太多人对小镇做题家这个词语产生共情,代入到普通人的成长故事里,我们总会有那么一些相同的经历:父母文化水平不高,家里情况拮据,因为经济条件自卑过,甚至不敢和异性相处,唯有努力地做题,想要靠分数弥补出身的不足。
经历自卑,更加发奋念书,上了大学又遭遇落差,这是万万千千个小镇青年的成长轨迹。
90后刘达生长在东北五线小城本溪,他出生于平凡家庭,父母在普通事业单位工作,本科在香港大学念书,学费和生活费掏空了他的家底。在香港,作为边缘的内地学生,他感受到了经济条件和素质教育的降维打击,一向骄傲的做题技能也不再管用了。有一年,他自卑到不敢出门。2016年,25岁就能赚到百万的他又难免陷入了拜金的陷阱,直到现实给了他几巴掌,才清醒过来,「光有钱也是没用的。」
95后九月在山东枣庄的一个城乡结合部长大,她的父母是下岗的工人,开了一个小店生活。她从小就经历了家世背景的落差,在一众父母都是公务员、大老板的同学中间,她甚至想努力隐瞒父母的职业。在她眼里,努力做题,就能证明,自己并不比别人差。在上了大学后,她在落差中逐渐找到了摆脱「做题家思维」的方法,也许,放下原有的执念和清高,才有可能活出自己的人生。
两个出身平凡的年轻人,都曾经历自卑、迷茫,但最终都找到了与「小镇做题家」和解的方法,也对这个标签有了更深的思考,在他们眼里,「小镇做题家」并不代表着贬义,也没有人有资格嘲笑,这个有着特殊情感意味的词语,承载着小镇青年们的刻苦努力,也会激励他们追寻和开拓生活的意义。
以下,是刘达和九月的自述。
「小镇做题家是我看待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一切在我看来都是题」
刘达 90后 辽宁本溪人 香港大学
我就是小镇做题家,我来自辽宁一个五线城市本溪,当年通过高考考到了亚洲顶级学府香港大学。
在我们那边上学,从小到大上的记忆里只有读书做题,一切都是以应试为主,没有任何其他的。我们高中下课后,除了上厕所,其余的时间也都是在聊学习和课上的内容。
我是09年参加的高考,我的高考分数是673分,过了清华的分数线。当时还是我妈在网上看见了港大的信息,发现这个大学是亚洲第一,比清华还靠前,就按照网上说的渠道去报了。不然在我们五线城市,根本都不知道怎么去报香港的大学。
港大的学费一年十万,算是家里最大的支出,读完书,家底也都掏空了。
来到港大以后,我发现我是所有学生里最穷的。我有一次跟一个香港同学聊,他带的耳机挺有意思,是插到耳朵里面还带着弯的,我问他你这个耳机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他说这个耳机是根据他耳蜗的形状定制的,价格似乎是八千左右吧。这是十几年前的价格。我又问他平时喜欢干嘛呢,他跟我说他喜欢玩股票,周末会参加一些股票的聚会。
人家用的东西,包括他谈论的事情,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我感觉自己眼界什么的都不如人家,为人处事什么的也不会,好像所有的一切落后了。为啥人家好像来上大学之前就会,我上大学之前就只会考试呢?
这些经济条件,见识上的落差,让我变得越来越自卑。
尤其是我引以为豪的学习优势也被打碎了。跟我同专业的一个哥们儿每次正常听课,考试之前拿出三四天去复习就能考几乎满分,而我刻苦地学习,能拿到中等偏上的成绩就谢天谢地了。
在上大学之前,我除了考试啥也不会,我唯一的价值就是学习好,但是那时候连这个优势也没有了。我觉得自己能力不行,啥也不会,也不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作为专业里的内地生,也像是非主流的少数派,很难真正融入到同学们的圈子里,在社团里玩得风生水起。
甚至有一年我都不敢去上课,特别怕见人,图书馆都不敢去,要去只能挑在晚上去。
刘达发布短视频讲述自己的故事
自卑心还影响了我的恋爱观。也许是从小一直被教育的,老觉得谈恋爱是个坏事,到了大学仍然没有开窍,不知道怎么处理和异性的关系。碰见了一个理想型的女孩,跟我走得也挺近的,但是我太不主动了,而且我一想到吧,人家都是学习比我好,家庭条件比我好,懂的也比我多,我凭啥主动联系人家。
我不配,真的就是觉得我不配。
整个本科时光,我觉得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陌生,完全超出了我一个内地五线城市小镇做题家的认知。我发现用原来的做题的策略是做不成事的,但是我身边很多同学就活得很顺,他们很清楚怎么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但是我是懵圈的,我活得手忙脚乱。
这种状态在我开始赚钱以后就慢慢消失了。16年那会,还是赚了点钱,每年都能赚到一百万以上,而且也比较轻松,那段时间就越来越轻松。
但就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所以我掉入了拜金主义的陷阱。我去坐东铁线,他们有头等舱,也就多加30块钱左右,我就必须得坐头等舱,我会老想着把自己跟别人区别开来,有那种优越感。
有一件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我有一条一万二的爱马仕皮带,有一次搬家的时候我落在原来的屋子里了,那房东告诉我没看着,弄丢了,我就很生气,非常愤怒。我感觉像是我的一个铠甲没了一样,整个人的气场就弱下来了。
后来反思这个事情,难道我这个人值多少钱,有多少价值,是由一条奢侈品皮带来定义的吗?我觉得自己很可悲,怎么能被这样外物定义了。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现实狠狠给了我几巴掌。我发现光有钱是没用的,你还是得靠自己的强大和价值观来吸引别人。
我的人生活到现在,从18岁到31岁,经历的所有坎坷,都是因为那些事情是我没有经历过的。就好像刷题一样,那些是我没有刷过的题。
高考需要我们建立起解决问题的能力,或者达成任务的能力,这个逻辑其实在任何领域都是相同的。你一开始上课有人教,一章一章每个知识老师上课给你讲,然后你要刷哪些题,老师会告诉你。但是生活上很多事,没有人会上课教你,也许父母的经验也有限,那就只能自己教育自己,社会给你上了一课就学会了。
可能刚开始,一些「题」还是不一定能做出来,那就继续刷呗,可能遇到一些事情会继续摔跟头,等你把这件事情了解了你就学会了。不管是感情也好,工作也好,人际关系也好,也都是这样的一个「刷题」的过程。
我一直以自己是个小镇做题家为荣,小镇做题家是我看待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一切在我看来都是题。要去刷只要去琢磨,哪怕前期摔很多跟头,没关系,总会学会的。
「考高分即胜利的评价标准单薄而脆弱,还是得学会规则、整合资源」
九月 95后 山东枣庄人 中国科学院大学研究生
对「小镇做题家」这个词的概念,我理解是,父母那一辈并没有很好的教育水平,也不能在经济物质和综合素质发展上提供帮助。有的父母会常说,你看我现在多么辛苦,你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确实,我们这样的小孩,只有努力地做题,才可以出人头地。
我家在山东枣庄的一个城乡结合部,小时候爸妈都是工厂工人,后来双双下岗,自己开了个小超市。最穷的时候,家里有将近百万的负债。
因为爸妈在工厂的时候家里条件还行,他们也很重视我的教育,一直让我从重点幼儿园读到重点小学。那时候我身边的同学,都是机关干部出身的家庭,他们的条件都很好,父母都是大学生或者最差也是大专,但是我妈是小学文凭,我爸只读了初中,也就是在这种差异中,我很早就意识到个体命运的差异性了。
因为父母下岗了,我在小学那段生活受到了特别大的影响,她们告诉我,家里没钱了,不能去上辅导班了,也不能跟其他同学去野炊了。
最早的时候完全接受不了,会觉得很自卑,那时候的想法就是隐瞒,不告诉同学们我家里是做什么的,但是后来,我们家那个小店要开在学校附近,实在是瞒不住了。我开始调整自己,爸爸妈妈也会跟我聊,靠自己努力赚钱,没偷没抢,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那时候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努力地学习,好好念书,证明自己。
在高中的时候,我们班一半以上的同学都是从农村考来的,特别刻苦。你会发现,出身不太好的同学们会坚定地把自己的未来托付在一套又一套的试卷上面,把未来的赌注压在高考上,相信只要考了高分上大学就会实现逆袭。
到了高考那段时间,我们学校学习衡水模式,老师在教室贴标语,什么「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这种话。在那段时间,我能感受到每个寒门学子身上的压力,见证了一批又一批的同学崩溃。
有一个同学,家里是农村的,特别拼,平时模拟考可以到610左右,她是那种困了自己站起来去教室后面听课的人,胳膊上被自己掐得全是疤。二模的时候没有考好,到后面每一次只能考到570左右了,名次也掉了三四百名。有一次老师把她叫去办公室跟她聊一聊,我看见她本来在教室里哭,然后从办公室出来也是眼泪汪汪的状态,忽然有个男生经过的时候不小心把她的一摞书给碰掉了。那一堆书全部散在地下,那个女生就愣住了,然后突然笑了出来。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的精神就有些失常了,后来,她被家里人接走了。那时候,离高考只有4个月了。
那时候,我的脑子也只有一个念头,考的越高越好,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九月在短视频里谈“小镇做题家”的标签
十点下晚自习,我回家还会学一会儿,一天只睡五个小时左右。那时候人已经瘦了一圈,有时候爸妈会很心疼,让我别学了,睡吧。我会自己假装睡了,然后再起来,在床上支一个小桌子,继续刷题,困了就在那个桌子上趴一会,三四点醒来继续刷题,有时候还会通宵做题。
我是真的很不喜欢我爸妈工作的环境,小店附近有各种商贩,你知道越小商铺的商贩,刁钻跋扈的人越多,我总会遇到那种尽办法去占你小便宜,因为一点小问题就大吵大闹的人,在这个环境里长期待下去真的脑子都要炸了。
所以当时高考会有一种「逃离」的信念感支撑着我。
我是2015年高考的,考了640多分,在选学校和专业的时候,完全是靠自己,去翻学校发的志愿书,家里人没有办法给你提供这方面的帮助。当时填志愿的时候,我有一个大伯还劝退了我学计算机,他是很早之前大专学的计算机,他说,这个专业是吃青春饭的,混不出来后面就白搭。
但有时候这种事情没办法去做评价,上一辈人的经验有他们的局限性,而我们做的选择,很大程度上还是需要靠运气。
到了大学之后,我的落差感和自卑感没有那么强烈了,因为我算是很早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平衡方式。但是我身边有同学,都是尖子班上来的,她们可能没有办法接受不同学习方式和环境带来的落差,原先那一套做题的方法已经行不通了。
我们会认识到,18岁过后,曾经的天之骄子开始泯然众人,那能够快速打怪升级的城里娃,一出生就在罗马的投胎小能手,比我们掌握更多技能,也能更适应这个社会。
网图,图源IC photo
我本科留在了山东的一所985学校,我曾经和来自北京上海的同学一起参加学生会的工作,我们都觉得做一个方案,只是做一个PPT交上去就好了,但另一个同学会主动和负责人沟通,询问她们对方案的喜好倾向与形式逻辑,需要拉赞助的情况下,也能大方不扭捏地和周围的一些店家去沟通。
我才发现他们不仅仅会做题,各项综合技能也非常优秀,无论是交际还是其他的各项能力,都强于我们。而且也感受到了富养的孩子流露出来的那种毫不在乎,他们不会那么care输赢和一些细节的东西,从待人态度和行事风格上,她们都要比我们圆滑松弛得多。
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我们这样的小镇做题家,似乎有一种清高,相信的是「埋头苦读就会成功」这种单一的转化体系,但在实际中,这是行不通的。事实上,「考高分即胜利」的评价标准是单薄而脆弱的,学会利用规则,整合资源,这些优渥家庭出生孩子的优势,也能够被我们所掌握。在发现这一点之后,我就能够跟尴尬的寒门身份和解了。有的人生在罗马,自带资源,但我们也可以自己寻找资源,利用资源。
当我第一次听到做题家这三个字的时候,其实我的内心是充满敬畏的,我觉得它不是贬义词,它肯定了普通人的努力,也描述了一个现实的状态。换个角度想,因为零开始,所以我没有什么可以输的,我可以更加大胆的去开拓和享受自己的人生。
现在我考上了北京的事业编制工作,虽然也拿到了国企和上市公司的offer,但这份工作的平台和发展很不错,相对来说也更稳定,待遇也不错。我认为自己算是字面意义上的走出了小镇吧,但很多东西摆脱不了,还需要慢慢成长。
(封面图来源于IC photo)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后浪研究所”(ID:youth36kr),作者:邱瑜敏、薇薇子,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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