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汽车，找车的人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任娅斐
编辑｜姚赟
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他们要是不说，我都不知道这是个车，找了半天，现在就要清这个车。”蒋勤说道。站在河岸边，顺着蒋勤所指的方向，发现河道边多了一块可以站人的台子，再仔细看能发现这一“台子”是一辆车，车身几乎全部没入水中，底盘泡入水中，露在水面上的则是污泥和树枝掩藏下的车顶。
蒋勤是一位吊车司机，这次因为紧急，被调配过来，主要的任务就是驾驶卡车，协助吊车司机一起把北京门头沟部分河道中无人认领的车拉到附近的停车场。
绕到靠近车辆的河岸边，调试好吊车的大概位置，蒋勤从岸边跳到了车上，确认安全后，他开始寻找合适的位置，将吊车上垂下来的挂钩挂到车身上，以便吊车可以发力将车辆打捞出来。
“将车辆打捞起来有一定难度”，蒋勤表示，这辆小轿车实际上也就只有1吨多重，但是车中的水和泥沙致使车辆的重量增加，预估重量会增加到7吨左右。半个小时后，车辆被吊车成功吊起，直到水和泥沙几乎流尽，才放置到10米长的卡车上。
蒋勤对《中国企业家》表示，他打捞出来的车，基本都受损严重。
这辆车位于北京门头沟区东辛房村附近的门头沟河道内，这一河道也是永定河的支流之一。永定河作为海河流域的最大支流，本次暴雨经历了严峻考验。根据北京市气象局的记录，本次降雨过程极值已显著超过北京地区记录到的降雨极值，为北京地区有仪器测量记录140年以来排位第一的降雨量。
据中新社报道：受台风“杜苏芮”影响，7月29日20时至8月2日7时，北京出现持续强降雨，部分地区特大暴雨。短时间内的强降雨令永定河河水陡涨。7月31日，海河流域永定河系永定河三家店水文站在当日11时流量达到500立方米每秒，为永定河2023年第一次达到编号标准的洪水，编号为“永定河2023年第1号洪水”。
7月29日开始，北京门头沟区连续遭遇强降雨，冲走大量汽车。8月9日，北京市门头沟区委书记喻华锋在北京市防汛救灾工作情况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在这次灾情中，门头沟区大量车辆受损。截至8月8日17时，累计报损车辆4372辆，查勘4039辆，其中，定损及赔付1969辆，涉及金额6230万元。
根据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北京监管局的数据，截至8月1日上午10时，北京财险行业收到因灾报案数6786件，报损金额1.6618亿元。其中，车险因灾报案数6480件，报损金额1.3307亿元，报案数量激增。

吊车正在清理河道内的汽车。摄影：任娅斐
汽车“停尸场”：数十辆无主车，等待认领
“第一天（8月1日）晚上，拉过来9辆，昨天（8月3日）就有保险公司的人过来处理车辆了，还有辆车被拉走了，最近有不少人过来找车。”8月4日，洪水退去后的第4天，刘老汉站在门头沟石龙东路附近的临时停车场附近和来看热闹的人介绍道。
刘老汉是居住在四道桥地铁站附近的居民，他发现，洪水退去后，过去那条正在修建的石龙东路热闹了起来。打捞车的车队、找车的车主、保险公司的人都陆续找到了这里。
这个临时停车场，位于北京市门头沟区四道桥地铁站附近，如蒋勤这样的打捞者，最终会就近将部分车辆集中停放在这里，以方便管理和车主认领。而不少车主，通过部分短视频平台中的视频了解到，自家被冲走的车可能就在这里，于是来碰碰运气。
8月4日下午，《中国企业家》找到了这个临时停车场。因正在修建，石龙东路没有往来车辆。这里一共停放了19辆汽车，3辆在道路边缘，16辆呈3列错落地停放在马路上，占满了一条车道。
这里的车很难辨认，每辆车周围有一定的距离，找车的车主一般都会围着这些车里里外外看多次：各种颜色的车皮如同被揉搓过的纸张，车身被泥浆全部包裹，车胎压扁，车门与车身分离，发动机、线束裸露在外。部分受损严重的车辆，车顶扭曲、车架也已经严重变形。

停放在石龙东路上的汽车，在洪水的冲刷下，车身已经完全变形无法确认。摄影：任娅斐
“第一天连续工作了24小时，陆陆续续清理出来40多辆汽车。”蒋勤告诉《中国企业家》，这些车辆当时基本上无人认领，有一半被拉到了四道桥地铁站附近，“第一天晚上，3辆卡车，运过去了8辆，之后我又陆续拉过去了6辆。”
“吊什么？”
“就是下雨冲河里的车呗。”
“哪里吊？车在哪里？”
“你这车在河里，离岸边有多远？”
“肯定现金，我们现在不是现金都不去，哥们儿。”
“现在没有小的，小的也是8吨的，现在没有小的吊车，你知道不，老的16吨的都不让跑了，哥们儿。”
打捞后，蒋勤所在的吊车小队，将车放在等待在一旁的货车上，就近运送到四道桥地铁站附近的临时停车点。运送过程中，蒋勤接到了这通电话，熟门熟路简单几句问明情况后，他便派了司机，前往门头沟其他地方继续作业。
暴雨过后，蒋勤所在的车队突然变得异常忙碌。7辆吊车，4辆10米长的卡车，全部出动，连同不会出现在一线的老板，也到了现场开始指挥调度。再次从石龙东路回到打捞地点时，已经接近下午5时左右，但蒋勤已习以为常，“每天差不多都得工作12小时以上”。
这些被冲到河道的车辆，不仅打捞时耗时耗力，对拖车队而言，装车的难度更大。
停放在临时停车场的车辆，一旦有车主认领开始走保险理赔流程，保险公司会安排拖车将其拉走。8月5日下午，华安救援队的张师傅正在将一辆红色北汽新能源进行装车，张师傅告诉《中国企业家》，如果车辆受损较轻，半个小时就能完成装车，“这辆车前前后后花了快3个小时，车身重，轮胎变形，拖车完全使不上力。”

8月5日下午，一辆正在被拖车拉走的红色北汽新能源。摄影：任娅斐
蒋勤受雇于安顺停车场，每次打捞并将车子运送到临时停车点后，都会拍下照片，发给对方，以便在结算时确认工作量。
安顺停车场的运营公司为北京丁家滩安顺停车服务有限公司。据天眼查介绍：该公司成立于2022年，是一家以铁路运输业为主的企业。蒋勤告诉《中国企业家》，安顺停车场接到相关部门的通知，让其配合处理相关河道清理事宜，暂时处理无人认领的车辆。
《中国企业家》走访了门头沟多个救援地点，看到很多车辆正在等待打捞救援，两个临时停车场，每天都有车主过来寻找认领。
徒步搜索、建群互助，车主四处找车
这些无人认领的车，正是不少车主正在四处寻找的车辆。
背着手，探着身子，陈平仔仔细细看了几次后，确认了这是自己家的车。“这辆，这辆。”陈平用手指着面前这辆车，突然抬高声音，妻子闻声而来，又来回仔细看了数次后，辨认出了这辆在4天前被洪水冲走的面包车。
确认了，没有所谓激动，没有太多的表情和情绪，数秒的振奋后，陈平夫妻很快回到了现实。
“最近几天啥也没干，一直在找车。”陈平妻子告诉《中国企业家》，她平时爱刷短视频，这次是偶然间看到快手上有人发视频，就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8月4日下午，前来找车的车主。摄影：任娅斐
陈平在北京经营着一家建材店，出于生意需要，2018年花费9万元购入这辆面包车。暴雨来临前，车和往常一样停放在院子里。而再次见到，却已经成为一堆“废铁”：车身严重变形，满是泥土和裸露在外的线束。
车子已经面目全非，哪怕确认后，陈平还是围着车子来来回回看，时不时从被挤成一条缝的车窗向里望去。而妻子则拿着手机拍照，录视频，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协商赔偿事宜。
和陈平一样找车的人，不在少数。
家住中门家园的尹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车被冲走。尹浩告诉《中国企业家》，车被打捞前，他看到车在沟里泡着，“拖走之后就不知道放哪了。”四处打听后才得知车都被统一拖走了。于是，尹浩拨打了门头沟分局交通支队电话，并找到了拖车队的联系方式。
从官方处，尹浩确认了两个地点，“一个是在东辛房派出所附近，一个是在四道桥地铁站附近。”8月4日，尹浩来到石龙东路，比较顺利地找到了自己的车。
林清也在找车。8月4日下午4点左右，林清和朋友骑着电动车来找车，但转了几圈后发现这里依然没有。这让林清很苦恼，“从中门家园到东辛房，边走边找，来回至少需要3个小时，我每天都去溜达，下着雨也去。”
随着找车的人逐渐增多，也有利于消息的传递，林清专门建了一个寻车小群。“这是一条废弃的路”，发完这条消息后，一位车主在群里发送了一个微信位置。
这个位置显示为“门头沟区东辛房村”，距离当时林清所在的四道桥地铁站8公里。视频里，一处未通车的马路上，停放着十数辆从附近河道捞出的无人认领的汽车。
但由于在地图上无法准确定位，范围较大，很难精准找到此处。
8月4日晚上，记者第一次到东辛房附近实地走访时，询问了一些附近村民和建筑工人，但均没有人知道具体位置。
8月5日下午，再次见到林清，她已经在东辛房附近的这条废弃公路上找到了车。

8月5日，门头沟路旁仍未被清理的汽车。摄影：任娅斐
理赔
为了省钱，陈平没有购买车损险，这意味着，他的车无法获得保险公司的赔付。
“比起那些没有买保险的车主，我已经算非常幸运了。”今年5月，尹浩花了6万元买的五菱新车，虽然新车基本报废，但他的车上的是全险，“损失已经降到最低了”。
对于多数车主而言，目前最担心的是车辆涉险后该如何应对，保险公司能不能赔付？尤其是因暴雨造成的车辆遗失，保险如何赔付？理赔需要满足什么条件？据了解，是否投保车损险是关键。
2020年9月19日，原银保监会发布的《关于实施车险综合改革的指导意见》中规定，机动车示范产品的车损险主险条款在现有保险责任基础上，增加机动车全车盗抢、玻璃单独破碎、自燃、发动机涉水、不计免赔率、无法找到**特约等保险责任，正式将涉水险并入了车损险当中。
而在此之前，涉水险是需要单独购买的商业险险种，统一归入车损险后，多数意外情况导致的车辆损失都可以通过保险赔付。其中，根据机动车车损险的相关规定，因为自然灾害、意外事故造成的机动车直接损失，且不属于免赔范围内的，都可以依照约定进行赔偿。其中在自然灾害方面，赔偿范围里包括了冰雹，以及雷击、暴风、暴雨、洪水等多项常见的自然灾害现象。
此外，在车损险的保额内赔付，燃油车和电动车理赔方面没有区别。被水泡的车辆需要根据车辆的损失程度确定车辆是修还是报废。
对于车辆被洪水冲走丢失的情况，在进行保险理赔时通常会面临繁琐的步骤。有保险公司工作人员对《中国企业家》表示，如果车辆被水冲走之后找到了，保险公司会派工作人员查勘损失，根据汽车实际受损情况进行定损，之后办理理赔。如果理赔金额超过车辆本身价值将直接按车辆报废定损。此外，如果车辆受损严重，已达到报废程度，保险公司也会推定全损，根据车损险保额进行赔付。
对于车辆完全被冲走无法找回的情况，一般情况下，车主向保险公司报案后，保险公司会建议车主先寻找一段时间，如果仍未找到，车主需要联系属地派出所报案，提供公安机关出具的灭失证明及车辆注销证明。最好能同时提供机动车被洪水浸泡的照片或视频，以便保险公司确认遗失，进行赔付。保险公司则会根据当年车险保额进行推定全损的赔付。

参与救援的车辆。摄影：任娅斐
目前，据《中国企业家》了解，在灾情较为严重的北京市门头沟区，各保险机构已经开辟绿色通道，推进涉水车辆的救援理赔事宜。
8月7日，门头沟区官方微信发布的公告显示：8月6日，共派出51名救援人员，带领48辆救援车辆沿109国道镇域进行现场查勘和登记备案，主动联系车辆所有人确认理赔信息，提供理赔协助，开展紧急救援。经初步统计，当日我区共排查清运河道（沟）、路边遗留受损车辆43辆；现场查勘252辆，完成查勘定损164辆，已理赔110辆。
此外，公告显示，此次涉水车辆救援理赔保险机构共有5家，包括平安财险、人保财险、国寿财险、太保财险、阳光财险，分别牵头1至3个镇的责任区域。截至8月7日18时，各保险公司共派出5支救援队伍共150人次，派出救援车辆137台次，救援涉水车辆132台，同步进入山区五镇一街开展现场理赔定损。
此外，针对近期集中车辆维修、置换需求，门头沟区商务局拟牵头推出三项服务措施：一是设立受损汽车“一站式”咨询服务窗口；二是开展汽车消费集中展示展卖活动；三是发放汽车特别消费券。

等待被拖走的报废车。摄影：任娅斐
找不到了
找到洪水冲走的车，很难评价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但不管怎么样，如陈平这样找到车的车主，他们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事情也有了着落。
“群里好多人的车都丢了，就像小时候折的纸飞机，一下子消失了。”陈平妻子说道。
8月1日，洪水逐渐退去，家住门头沟丁家滩村的老赵，开始找车。4日，找车的第4天，老赵找到了四道桥地铁站附近石龙东路上这一临时停车场。4天内，老赵沿着永定河一路向下游找去。从地图上看，丁家滩距离四道桥地铁站，开车16公里，步行15公里，而这些道路大体沿着河道而建，如果沿着河道则至少20公里。
丁家滩村隶属于北京市门头沟区妙峰山镇，四周环山，紧挨着景区妙峰山，而村子东边不远处便是永定河主河道。
据央视新闻报道：北京门头沟区妙峰山镇丁家滩村位于永定河右岸，地势较低，本次受灾严重。在洪水到来之前，全村群众均已安全转移，沿河建筑被摧毁。5日，村内主要干道打通，村与外部联络桥梁恢复通行，部分村民也返回到家中开始清理淤泥和进行灾后恢复工作。
“不知道冲哪了，盲目地找了4天，只要看到有人在抖音、微信群、朋友圈发视频，我就过去看看。”老赵告诉《中国企业家》。
遗憾的是，这次老赵依然没有收获。
8月5日，大量的水汽加上迅速升高的温度，让北京变成了“蒸笼”。从四道桥地铁站驱车前往东辛房附近的临时停车场，约20分钟，路上还有不少洪水裹挟而来的淤泥，大部分的淤泥因为高温已经凝固。行至东辛房附近，汽车碾过路面，尘土漫天——这对还在找车的车主来说，无疑增加了难度。
8月6日，林清所在的小群，仍然有车主前往群里分享的几个位置找车，“路外面写着棚改拆迁区域，从这个口进来”，一位车主找到停放废弃车辆的地方后，一边分享她所在的准确位置，一边发送现场图片积极指路，“左手边有一条能进来，还有一部分”，“沿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路南边有个口写着棚改，一个蓝色牌子，进来就是这里了”。
8月10日，《中国企业家》再次联系到了老赵，问他是否找到车了。老赵告诉《中国企业家》，“保险给赔钱我就不找了。找不到。”
（文中蒋勤、陈平、尹浩、林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