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乔慧：古今东西并存，澳门城市规划何以别具一格？

中新社北京12月22日电 题：古今东西并存，澳门城市规划何以别具一格？

——专访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教授童乔慧

作者 李百加 杨程晨

毁于19世纪30年代大火的圣保禄学院，仅剩教堂前壁与石阶留存，又名大三巴牌坊，成为如今澳门半岛地标。石壁与其后侧始建于9世纪的哪吒庙，共存一隅数百年，这对组合可谓澳门城市规划风格的最佳注脚。

拥有400多年中西文化交流史的澳门，保存了中国现存年代最远、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最集中的中西特色建筑共存的历史城区。从见证早期海上贸易肇兴，到成为多元文化汇聚、共存、共融之域，澳门如何建构历史轨迹和城市风貌？澳门回归祖国25周年之际，中新社“东西问”就此专访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教授童乔慧。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相较岭南其他地区，澳门在城市规划方面有何异同？在展现东西文化的交相呼应时，澳门城市建筑是如何呈现中国的传统建筑风格？

童乔慧：拥有400多年中西文化交流史的澳门，城市规划同步存在由中葡两条轨线共同构筑而成的文化景观。大三巴牌坊与哪吒庙相邻，郑家大屋与亚婆井前地紧挨，在澳门可谓步移景异。荷兰园大马路以典型欧式风格建筑构建其主体风貌，民国大马路依凭山水形势彰显独特韵致，福隆新街则因其传统中式建筑别具风情，此三条街道于澳门交错纵横。多元建筑风格与文化，让澳门的形象远别于其他城市。

位于大三巴牌坊后右侧的哪吒庙。CNSphoto 李树贵 摄

澳门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1152年南宋设立香山县，15世纪中下叶，澳门妈阁庙建成。明清时期，闽粤等地迁居民众让中华文化在澳门得以充分发展，许多带有传统文化特色的建筑相继建成，成为居民思想意识中区别于葡式风格的文化标界。举例而言，作为中国传统村镇聚落标志的土地祠在澳门星罗棋布，以土地祠信仰为核心的民间社会向心力得以凝聚。此类建筑不仅展现中国传统村落的人文风貌，也成为情系澳门和内地的精神纽带。

中新社记者：葡式城市规划理念如何体现在澳门城市规划中？其与中国传统城镇的规划理念是怎样结合的？

童乔慧：澳门历史城区的空间布局保留了葡萄牙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市典型特征，表现在以一条主要线性“直街”串联不规则的街区、巷道，并建有一连串的教堂和“前地”来画龙点睛。澳门半岛的居民区以花地玛堂、花王堂、望德堂、大堂和圣老楞佐教堂等堂区为中心规划发散。

在澳门城市建设初期，葡人建立的澳门城是一个相对封闭且以葡人为主的居住区。尽管规划思想源自葡萄牙，但在建筑单体、装饰构造等方面却带有中式特点，比如部分建筑的屋顶采用了中式传统的歇山顶或硬山顶样式，并在屋檐的装饰细节上，融入了中式的雕花、彩绘等元素。一些建筑的门窗虽整体框架为葡式风格，但在局部的花纹图案处，可见中式的梅兰竹菊等传统图案。在建筑内部，空间布局出现类似中式四合院的天井设计，以增强室内采光与通风效果。

澳门港务局大楼，1874年建成，原称摩尔兵营，俗称水师厂，由一位意大利人卡苏杜 (Cassuto) 设计，现为澳门海事及水务局的办公大楼。CNSphoto 农如松 摄

17世纪中叶，随着城市沿半岛中轴线继续往南发展，葡人逐渐向东迁徙，主要集中在拥有良港的南湾区，华人则选择在西部的内港一带安家。以亚美打利庇卢大马路(新马路)等街道分野，葡人区和华人区呈现相异的文化氛围。新马路的东端两侧分布如澳门市政署大楼(原市政厅大楼)等葡式风格建筑。随着新马路向西延伸，街道两侧的建筑逐渐呈现传统中式风格。商号、金铺皆悬中式招牌幌子，飞檐斗拱的中式建筑元素比比皆是。此类建筑不仅临街而立，更逐渐蔓延至街坊内部、废置空地等城市间隙空间，于已然成型的西方城市骨架上孕育出富有中式传统风格的城市文化形态。澳门在多元文化横向碰撞与包容、纵向调适与叠加的背景下形成了独特的历史风貌和文化特质。

中新社记者：2005年，“澳门历史城区”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澳门是如何平衡城市开发、历史保护及居民生活空间保障等方面需求的？

童乔慧：澳门历史城区不仅承载着历史，更是当代生活的写照；它也不只是旅游胜地，更深深融入当地居民的日常。穿行其中，游客既能领略西式文化，又能感受到浓郁的中式传统氛围。走进历史城区，感受澳门风情，能听到中西文化的深切“对话”。澳门特区政府在城市开发、保护历史建筑及保障居民生活方面，可以说是多方面平衡施策。

很重要的一点是，从城市规划的整体视角出发，将历史建筑保护融入城市发展宏观蓝图，在推进城市开发项目时能注重对城市历史文脉、文化特色和社会记忆的维护与传承，确保新建设与历史风貌相得益彰。

在此过程中，特区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多元举措，重视历史建筑周边环境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统生活方式与民俗文化，积极探寻与附近居民生活需求的契合点，实现保护与发展的动态平衡。

卢家大屋位于大堂巷七号住宅，是澳门商人卢华绍（卢九）家族的旧居。据屋内左次间天井檐口的题诗年份显示，约于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落成。CNSphoto 秦军校 摄

中新社记者：在城市规划与发展进程中实现多元文化共生，澳门提供了哪些可借鉴的思路？

童乔慧：骑楼与教堂，这些建筑从整体观之，各有鲜明的中式或西式风格取向，但细察每一座建筑单体的细部则可发现，众多中式纹样与西式构造精妙融合。澳门具有将多重文化糅合在一起的巨大包容性，使这座城市成为能接纳不同地域、不同时期文化的载体。

澳门城市发展既包容着西方的建城思想脉络，又蕴涵着中式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意识，是特定条件与背景下多文化的结合体。世界范围内，因地理、文化、种族等差异引发社会分化现象屡见不鲜，澳门却在经历差异之后提供了一种东西文明在一地一域交流共存的范式，其兼容并蓄的城市精神内核能够为全球城市规划提供思路和启示。(完)

童乔慧。受访者供图

受访者简介：童乔慧，武汉大学城市设计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东南大学建筑历史与理论博士，曾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意大利米兰理工大学做访问学者。现担任武汉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委员会委员、湖北省文物保护工程从业资质人员，主持并参与多项实际历史建筑保护工程。曾获宝钢优秀教师奖、武汉大学珞珈青年学者等，主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澳门文化局学术奖励研究等多项课题，获得省级以上奖项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