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乞丐打交道

作者：董君君

　　从小受父亲教诲；手心不可向上。买东西等找钱时，不可伸出手，手心向上等找钱。要等找钱来到面前，才伸手去接。为什么？“因为手心向上是乞讨，是贱向”。
　　 几十年前华人区有帮“针仙”，是丐帮组织，等华社有人办喜事，他们就成群结队的上办喜事的家门前，（他们真有找住址的本事）或在酒楼门前等向喜家主持人讨赏钱，办喜事的人听了他们讲的几句吉祥话非分赏钱意思意思不可，否则，讨不到赏钱，或给少了，他们野口毒舌诅咒喜家，这是任何人都不堪承受的。听说有个侨社的某名人，他就看不惯这帮“针仙”的强乞强索，简直强迫同喜。当他家有喜事时，这帮针仙蜂涌而至，名人嘛，一定有丰厚的赏钱到手，孰知这名人早看不惯这帮人乞讨的技俩，只是事不干己，他不好表态。今天他的喜家，事情临头，就看他怎样应付　──他对这帮说尽好话乞赏钱的人群说：“谢谢你们说的好话，给我家添了喜气，然而我看不惯你们强索赏钱的行为，今天我不准备分发赏钱，日后路头路尾相遇得着，我会个别给你们钱，就这样你们回去！”众针仙被这自出道以来头一遭踢到铁板，都变了脸色，个个呆如木雕，当他们回过神时，正欲有所蠢动，某名人快刀斩乱麻，疾言厉色地说：“我不怕你们的野言毒语，我真金不怕硝酸泼，我不信邪，不怕触霉头，要骂要诅咒随便，我关门了。”
　　 王彬街双囍酒楼请客后回来的名人，惊见大门上用红漆写着血淋淋的“血泪涸流”四个字。
　　 小的时候，有一天和爸爸路过王彬街，看到这帮针仙又在上演讨赏钱的闹剧。
　　 “头家，多赏一点吧，看我们这么多个，不够分嘛，头家，让我们沾沾你家的喜气！”
　　 “是呀，是呀！”
　　 我说了一声“够烦人的”。父亲随口斥责我说：“有则给，没就免，小孩子有耳没嘴不要乱说话。顺便告诉妳一件事，这帮针仙的头头，听说叫吴扁的，没人知道他曾救过我一命。”
　　 “真的吗？”我张大眼睛瞪着父亲问：“有这回事。”
　　 “以前，我的工作是工地装镶玻璃的。量割玻璃是我的工作，装镶有工人在做。有一天因怕热，我站在货车后厢押运一车玻璃去工地。你知道吗？运玻璃要用A字木架，两面给玻璃往内靠。那一天工人偷懒没用粗绳把玻璃绑在木架上。货车轮驰过路上的一个大窟洞，右轮下顿，内靠着的整迭玻璃往外倒，我吓坏了，忙着用肩头顶着，不是怕玻璃碰碎，这我还赔得起，不得了的是这迭玻璃的高度刚好在我的喉咙，我是瘦弱身材，没一点力气，眼看顶不住了，只要货车轮再陷街上的下一个窟洞，再顿一下，我必做割颈之鬼。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矫健的人影跳上货车，用力把整迭玻璃往木架推回靠着，他一面大喊着停车，停车。货车前厢的司机和工人听见喊声，忙停车看究竟。我吓得心脏砰砰乱跳，手脚棉软，虚脱得站不住，软靠在货车厢壁上。有气无力地问救命恩人的姓名。他笑笑说：‘小事一桩，别放在心上，我叫吴扁，王彬街都知道我是谁。’说完，跳下货车，扬长而去，不再回头。”
　　 乞丐知道要往人群多的地方去乞讨，特别是菜市场。买菜的大叔大娘先生小姐，把找的零钱放在乞丐的手心。有创意的乞丐，不手心向上乞讨，手握着一个保丽龙杯，伸到人的面前，杯口向上盛住人的施舍。零钱一扔下保丽龙杯，清脆的一声响，像钱落进扑满的声音，令乞者悦耳而欢心。
　　 乞丐三等五类，各出奇招，以博人的恻隐之心，有的善中求，有的恶中取──一个上班族的菲妇，为了工作把不足一岁的儿子托邻居的朋友当保姆看顾，当然给付薪水。相安无事几个月，她忽然发觉孩子瘦了，也没了笑容。她忧心的买了补药，一再拜托邻居好好照顾。一天她儿子的谊母打电话到她办公室的地方，气急败坏地说：“你的儿子托谁照顾了，大事不好，我看到一个乞妇把一个很像你的儿子的孩子睡倒在她膝上，坐在教堂门外，面前摆一个铁罐在乞钱。我吓了一跳，特意伏下身细瞧孩子的脸，真的是我的谊子。只是脸瘦了一圈。我放五块钱在铁罐里，不敢惊动那乞妇，我赶快打手机给你，你快来吧！”
　　 玛利亚听了这话，无疑巨雷轰顶，头脑轰的一声成一片空白，她不信，她不愿意相信，从椅子上一跳而起，抓了手袋，顾不了请假，狂奔而出，雇了三轮车往教堂直驰，一路上她念着：“圣母玛利亚，为什么会这样，救救我儿子，让他平安无事……”她的“公妈例”鲁思在路边等，望眼欲穿，一看到玛利亚跳下三轮车，立刻迎上去，告诉玛利亚说：“我先抱走顿尼，你去收拾她，不要吓着孩子。”玛利亚看见儿子嘴唇干焦口张开昏睡着，她心痛得揪成一团，混身颤抖着。鲁思快手快脚地抱走孩子，在打瞌睡的乞妇张开眼看见玛利亚，吓得好像看见鬼。玛利亚举起手袋猛打乞妇的头脸，不甘心，放下手袋抓住乞妇的头发猛拉，把她的头往地下叩，乞妇惨叫连连，围观的人群水泄不通，都问为什么？玛利亚发狂以暴力相向，恨不得把乞妇踩死……原来这乞妇可恶的向孩子的保姆租孩子去做行乞的道具。这不是恶毒是什么？
　　 A菜市场多华人在采办，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乞丐像蚂蚁往有糖的地方爬。这一群乞丐多是妇孺，三五成群，腰上跨坐着一个小孩，手里拉一个，向每一个买菜的人手心向上乞讨。讨厌的，当人不注意他们的存在时，会用手指抠人一下，被抠的人会吃了一惊，转头看见抠人的脏指甲，不由地一怒，这些乞丐对人的怒眼相看，视而不见，照样恶形恶状的强讨，“还贼较凶人”──有个年老排路边摊的水果贩，看这帮乞丐烦着她的顾客，不由地怒火中烧，出言斥责她们说：“你们这些乞丐年轻力壮，去帮人洗衣服，一天有两百块工钱赚，你们不肯流汗做工，只会伸手讨钱，轻轻松松还拖儿带女的（我想到作家丹扉说过：‘没生存的条件偏富生殖的能力。’），你们看我这么老了，还在排摊谋生……”离去的乞妇们，年长的回头恶狠狠回一句话说：“我们乞讨好过去偷去抢。”听她这句话，连我也傻眼。
　　 几年前华人区有一白白胖胖的华妇在乞讨。她笑容亲切，或是很少华妇在乞钱，同侨多多少少递钱给她。日子一天天汇流在时间的长河流逝，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的女儿在银行工作，她常看到这华妇的乞丐，不时来存钱，心里嘀咕着：“乞讨的钱能有多少，存什么银行？乞丐数铁钉而已”存款部不是她工作的范围，她不予理会，一天，这乞妇又来存款，刚好经理看到她，就招呼她，对她说：“在你的户口，你再存入一千五百块就整整五万块钱整数了”朋友的女儿听见这句话，兜满怀的感慨──“我天天在数那数不尽的钞票，可全不是我的钱，算错的话，还得照赔不误。什么时候我能有乞妇的五万块钱存在我的名下？”
　　 对于一些老迈残障的乞丐，我寄以十分怜悯。不用他们手心向上伸到我面前，我自动给他们钱。真瞎眼的乞丐，看不见我的身影，凭听我投入在铁罐的硬币的响声，开口说：“上帝保佑你”。一个双脚畸形，坐在一座自造的有四小轮的木板车上，手臂像船桨划水般按在地上使力推动木板车进退自如。停在菜市场外的人行道上等人家施舍的零钱，我还没有看过坐轮椅的乞丐，想象坐木板车的乞丐和坐轮椅的乞丐并排在行人道边，谁会乞到多一些的零钱。
　　 我正在拣苹果，忽然在我面前出现了一只没了手掌的手臂，吓了我一跳，你们见过还没塞进斧头洞的长木柄吗？那两只断了手掌的手臂就是这样吓人，更叫人傻眼的是那木棍似的手臂挂上一小小的破竹篮，小得像玩具，里面有一块钱五块钱的硬币，他没有手掌只好手臂上挂一小竹篮盛钱，我看了可怜他，心里也很难过，怎么伤成这样，是工伤怎么可能同时被机器轧断两手掌？是做贼偷钱被人砍断了手掌？但是民主世界没听说偷东西被判砍断手掌的刑罚。
　　 一早心情被这双没手掌的手臂弄拧了。我还在拣苹果的时候（我有廿一个孙儿在身边，一个人一个要买廿一颗苹果）眼前忽然又出现了一只没手掌的手臂，吓一跳的一秒钟后怒火轰的一下暴升，气极大声的斥责一句：
　　 “我不是刚刚给了你五块钱了吗？为什么再讨……”
　　 “刚才不是我”一个怯怯可怜的声音回答我。我猛一转头看，真的不是刚才的那一个，我的目光随着他木棍似的手臂所指方向看去，前面走的一个人是刚才一手挂着小竹篮盛钱的那个乞丐。我灵光一闪，低头急看眼前的乞丐怎样接别人施舍的硬币？只见他的一手臂挂着一个保丽龙的杯子。我真的以为在恶梦中，我要立刻醒来，渴望眼前的一切丑恶悲惨速从我眼前消失。心中翻腾着难过，人世真是苦海无边，有人说死后的地狱看不见，地狱在今世眼前。真的有两个截断手掌的人，五分钟内，先后出现在我面前乞钱，他们是自愿自残以博别人的恻隐之心，利以行乞？不然，事实的真相是什么？
　　 华人同胞乞丐，难得一见。当我在低头看报时，耳边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给我二十块钱”我急抬头一看，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瘦成皮包骨中风后，举步维艰，只能寸步趋着走的人。好大的口气，一讨是二十块钱，还有一个我真的在抽屉里拿了二十块钱给他。然后看他一寸一步地往对面街去。
　　 “妈，您这好人未免做的太烂了。”老大口气不逊的说我。我笑笑地看他，等他再发言。
　　 “妈，不是我说您，不用滥用你的怜悯心，您这么阔气，一给就二十块钱，您知道这老人是谁？”我摇摇头。
　　 “他住在我住的大厦对面。”老大看着我，等我开口回答他，我不出声，听他继续要说什么。
　　 “──他住的是一座绿色的平屋，好大的一座住宅，是他自家的，不是租的，妈，您的住宅是租的，却一给是二十块钱。”
　　 “是他开口向我讨二十块钱的。”
　　 “他的儿子告诉我，所以不给他钱，因为他烟瘾很大，香烟抽的很凶，而他有肺病，医生不让他抽烟，就这样他儿子就冻结他的经济不给他钱，要他戒烟。可他为了有烟抽，不惜向人乞钱，令他的儿子无地自容。”
　　 “他的儿子是为他父亲的健康着想才这样做。他没错，为什么要感觉无地自容呢？”
　　 我称呼这讨二十块钱的老人作“有钱的乞丐”，他跟我结了不了缘，他跟我缠上了──他大概看出我儿子对我给他二十块钱不以为然。所以他不再上我店里讨钱。每过几天他会出现在我去菜市场的路上等我经过，我不用他开口，递给他二十块钱。他用微弱声音说声谢谢，然后寸趋着离去。他穿的衬衫好像几天不换，一身烟味呛人。我一再自责，我怎样了，我明知老人不能吸烟还拿钱给他买烟吸，这不是间接在害他吗？但是反过来想，我不是天天给他钱，我不给他钱，他也会去向别人乞讨，他用我的钱买的烟枝吸进肺腔烟的数量是沧海一滴的比例，他的生命已是风中的残烛，吸不吸烟生命也一样随时会熄灭，为何不善待这生命已是末期的过客，为何不随他的意愿，做他喜欢的事，吃他喜欢吃的东西，吸他喜欢吸的烟，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快快乐乐的渡过。顺情不是最好孝顺父母的行为吗？我这是什么歪理。我不由地敲了一下我的头。
　　 走去菜市场的途中，看见那要烟不要命的老人，坐在大厦外面的阶梯上等我，今天他很特别，穿着新的衬衫和新的深蓝色的马旺布短裤，这身新衣服是还未下水洗的新，他接过我递给他的二十块钱后，笑了一笑（我第一次看他对我笑）说了一句“谢谢你，我要去买补药。”我以为我听错了，他不是去买烟而说去买补药。
　　 这么多天不见那老人在等我给他钱。我心里叨念着：“他为什么不出现”，是不是病得起不了床，看他的健康情况是不可能出国旅游的，虽然他有这经济能力。我跟他这“有钱的乞丐”打交道有三个多月，第一次看到他对我笑，说谢谢是不及数的多，会不会是最后一次的笑容留在我的记忆里，因为他不再出现在我去菜市场的途中等我。换我在等他的出现向我要二十块钱买香烟。
　　 有一次来了一个年轻人，提了两袋的糕饼，我告诉他说我们不买什么糕饼。他忽然举手到额行了一个礼，拿出一张纸牌给我看，上面写着：
　　 请购买一包糕饼卅五块，三包一百块。他向我一直点头，我恍然大悟，他是聋哑人士。我买了两百块钱糕饼，然后分给了所有的员工吃，看得出来有的糕饼是昨天的，不过还可以吃，就是不能吃我也要买，看这聋哑的少年，奔波日光下挥汗卖东西挣钱。他是残障人士，不手心向上乞求人的施舍，那些四肢不动，好吃懒做的人，那些不残不废伸手讨钱的人，岂不羞愧。
　　 有三个老乞妇是我的常期顾客。一个星期来两次，一个瘦骨嶙立，皮肤粗得不输给树皮，我硬币给她时触到她的手掌，有擦过树皮的感觉。她来静静站在店门外等我看见她拿钱给她。一个矮个子，一身挂满胶袋布袋的老妇人，白发苍苍，衣服褴褴褛褛，可精神饱满。有时我没看见她在门口，她会一直走进门，站在柜台前，因为个子太矮，我转头忽见一丛芦花开在柜台前，不觉一怔，耳边听一个声音说：“给我一点钱”，才发觉是她，又好气又好笑，给了她一个十块钱的硬币，让她走人。刚好老大在看店，乞妇一走，他就发言了：“妈，可以吗，不要滥用你的同情心，你没有闻到她身上的酒臭吗，她是用你给的钱买酒喝不是买米吃。”我无言以对。
　　 一个乞妇，身材胖胖的，不幸手脚的手指头和脚指头，是天生的畸形，指头发育不全。像姜母突生的姜芽一样，手指头不会拿东西，脚盘成半球形，脚指头不成形的附着在脚盘，穿着一双日本树胶拖鞋，是拖着走不是穿着走的。这样可怜的畸形人，不开口我也会自动给她钱。
　　 一次，司机不来，我急着去崇仰医院探病，第一次坐电车。爬阶梯上去车站，看见阶级上有几个小乞丐，男女都有，一身脏兮兮的，头发脏得黏成缕成块。有的伸手追着拾级而上的搭客讨钱，有的睡倒在阶级的角落，两个互扭在一起打架……看了心头难过，既养不起还像猪仔似一直生，然后让孩子自生自灭，或者纵容孩子行乞回家维生。看有的人家养的狗只，吃狗粮，饲牛肉，睡冷气房，定时洗澡，有专用刷子刷卷毛，有病看兽医，生小狗时，有的还给兽医割腹产小狗，真是人不如狗，人命轻于狗命。
　　 A菜市场有一华青乞丐，向每一个也乞讨的对象开口说：“给我二十块喝咖啡”。他脚踝骨上，脚盘上有发炎的伤处，好像永不痊愈，是不是他故意以伤痕做为乞讨的道具，满下巴的胡桩，他用污黑的母指甲和食指甲当夹子，频频拔胡桩，也不见他拔什么出来。当他向我开口说：“给我二十块喝咖啡。”我回答他说：“我一早上市场，还没喝一口咖啡呢”我从不给他钱，久而久之，他不再向我开口。或他感受到最近商况欠佳，我听见他向人乞讨时说：“给我十块喝咖啡。”自动降价了。
　　 我出远门去美国两个月，走前像立遗嘱似的吩咐看店的侄女说：“这几个常来的乞妇，你一定要给她们钱，不可让她们空手而去。”我儿子听见摇摇头，充分表态对我这老妈无可奈何。
　　 记得一次到澳洲悉尼玩，在歌剧院的广场游人颇多，惊见有匹驴子在广场一角落，想到为什么容许驴子在此广场出现，不怕拉大、小脏物吗？走近一看原来是人扮的，双手着驴蹄形的手套，头戴驴头面具，身披人造毛皮衣，双脚着驴蹄形的鞋，双手抵地，就成一匹驴，面前放一盛钱的小匣，是人沦落畜道乞钱，令人哀怜，也服他的独特创意。
　　 在美国去超市回来的路上，等红灯的剎那，看见路边有个流浪汉，双手拿张纸牌，上面写着：“我需要钱，我需要工作。”这就对了，不乞钱而是讨工作机会。果然有辆汽车停下，叫他坐上车去，我看了松了一口气，为这流浪汉庆幸，至少一段时间他不用站在寒风中求助。
　　 要说我们人人都是乞丐，一定有人掷我以鸡蛋，且容解释；我们不是向上天乞求风调雨顺、五谷丰收、六畜兴旺吗？我们乞求生态平衡，少台风，少地震，没海啸，没干旱，没洪水──所以说我们是乞丐，不是乞钱的乞丐，是向天地祈福求生存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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